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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qg.la,大清公主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顺治七年五月初六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诸王大臣出猎于山海关,二十一日至连山,亲迎朝鲜国公主,是日成婚。七月初十日,多尔衮体不适,突然头昏坠马,竟缠绵成疾。同年十二月初九日,终告不治,病逝于塞外喀喇城,享年三十九岁。

    七月十三日,多尔衮讣闻京城,顺治帝诏臣民易服举哀。十七日,柩车至京,顺治帝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出迎于东直门五里外,以太子奉迎梓宫之礼接灵,哭奠尽哀。二十五日,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顺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英王阿济格罪。阿济格因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被告发,而以谋乱罪幽禁。

    正月十二日,顺治帝在太和殿宣布亲政,诸王群臣上表举行庆贺礼,十四岁的顺治帝虽是第一次亲政,然而端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同时颁诏大赦天下。

    十九日,追尊多尔衮为宗义皇帝。

    二月初十日,顺治帝尊其母为昭圣慈寿皇太后。

    二月十五日,议政大臣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原系多尔衮近侍,至是首告多尔衮私备御用服饰,并与何洛会等密谋定议。于是并案会审,议以多尔衮阴谋篡逆,籍没所属家产人口入官。二月二十一日,追论多尔衮罪状,昭示中外,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二月二十七日,封故肃亲王之子富寿为和硕显亲王,增注其父军功于册。

    闰二月二十八日,刑部等审议大学士刚林、祁充格等依附多尔衮罪,下令处死。

    慈宁宫中,昭圣慈寿皇太后大玉儿盘膝坐在厅中凤椅之上,命侍女打开所有的窗子。风从一扇窗子里进来,周游了一回,又打另一扇窗子出去了,留下花香,是春天呢。大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好久没去建福花园了,当年长平公主一手一脚一枝一叶重新布置出来的建福花园,此时可曾春暖花开?

    素玛很贴心地剪了桃花进来,插在玉瓶里清水养着供在案上,仿佛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长平最终也没能看到自己亲手还魂的建福花园。春去春来,那些长平经手栽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经结果了,但是长平一次也没有看到。

    大玉儿微微牵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今日是她三十八岁寿辰,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庆贺的心思。一早诸阿哥、格格们前来磕头祝寿,福临更是亲笔写了寿帖寿联,张于慈宁宫门外。大玉儿感慨万千地看着儿子,半晌,轻轻说:"只是小生日,不要惊动朝臣,只要御厨做碗寿面就是了。皇上刚刚亲政,日理万机,别为这点子小事劳心。且我也想静静地坐一坐,念念经,当是为皇儿祈福。"

    福临体贴母后心思,果然不来打扰。慈宁宫中香烟蔼蔼,纤尘不动,皇太后大玉儿的三十八岁寿辰,过得悄然无声,寂若潭水。惟一动声动色的,便是桃花的香气。

    大玉儿守着这桃花香,想着长平临终前与自己的最后一场密谈,百感交集。她对长平的感情很难解释,她毒死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可是她成全了儿子福临的亲政,她对自己而言,到底是天字第一号大仇人,还是人生第一位知己、大恩人呢?大玉儿终于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儿子福临当上了真真正正的大清皇帝,不必再仰人鼻息,而可以完完全全地大权在握,坐拥天下。这全赖长平公主所赐,可是,儿子提前亲政的代价是多尔衮的英年早逝,是大玉儿的中年丧偶——她第二次做了寡妇。她能够不恨长平吗?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年近不惑,她不想再面临一次丧夫之痛。她真的真的很舍不得多尔衮,她已经爱了他二十几年了。

    大玉儿闭上眼睛,神思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是天命十年,她只有十二岁,却为着哲哲姑姑的一纸家书,而被裹在层层重裘华服之中,像一具华美而珍贵的玩偶,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送到了盛京,成为四贝勒皇太极的小小妃子。努尔哈赤部落与蒙古各部落联盟的主要方法就是结亲,一宗又一宗的政治婚姻将满蒙两族的势力越捆越紧,而科尔沁的格格们便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了盛京,甚至顾不得她和已经是皇太极大妃的哲哲是姑侄关系,更顾不上她与皇太极的年纪整整差了二十二岁。

    洞房之夜对于大玉儿来说是一个恐怖的记忆,行使丈夫之道的皇太极更是猛虎怪兽一样的人物,十二岁的大玉儿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她需要的仅仅是亲情与友谊,是一点点关怀、陪伴、与安慰。而能够给她这些的,就只有多尔衮。多尔衮只不过比她大三岁,可是已经很懂事,而且文武双全,智勇过人。于是,她视他为哥哥、伙伴、偶像,跟他学习骑马、射箭、读汉文,依赖他更甚于小鸟依赖阳光。鸟儿在阴天里也一样啼叫,可是声音远没有在阳光下那么欢快;如果阳光久久不见,鸟儿的羽毛也会不那么鲜亮。

    她在这阳光下一天天羽翼丰满,啼声洪亮,长成一只华美艳丽的凤凰。他们是盛京城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看她的眼神不再一样,而她在他面前也变得矜持不安。他们仿佛同时发现了,原来,他们是这世间如此亲近而遥远的一对男女,她一直在心底暗暗地埋怨,如果科尔沁的格格一定要嫁满洲的贝勒为妃,那为什么不是让她嫁给多尔衮呢?如果她能嫁给多尔衮,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哪怕就是做平民包衣也是愿意的。

    他们渴望着,能够远离所有的人事与人际,避行孤岛,仅仅只作为一对男女而存在。可是,他们避不开皇太极。皇太极从来视女人为财富,或者是盟交的信物,而大玉儿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初见面时那个裹在重重华服里的小玩意儿,想起来便会拿出来摆弄一番,想不起来便丢在一边,他才不理会小玩意也会长大,也有情绪。大玉儿倒也并不在意,也从不与众妃争宠,一则她的心里并没有将皇太极放在第一位,二则她认为皇太极虽然对她冷淡,对别的妃子也不过尔尔,他的心里只有江山辽阔,没有儿女情长。

    然而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当皇太极看到绮蕾时,他的惊人的耐心和宽容让所有盛京宫里的女人都嫉妒得发了狂。他变得如此多情,爱心无限,即使绮蕾两度行刺于他亦不放在心上,仍然视她如珠如宝。那绮蕾也真是奇怪,已经嫁了皇上,并且生下女儿建宁公主,却还要做什么带发的姑子,住家的修士,吃斋念佛起来。然而即使是这样,皇太极也丝毫不介意,仍然把她捧在手心上怜惜宠爱,只差没有打一座莲花台把她供起来当观音拜。

    后宫嫔妃们都气疯了,使尽了百宝去争,去闹,去陷害绮蕾,邀宠皇恩。而大玉儿的方法是,义无反顾地投向多尔衮的怀抱。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多尔衮并不是偷情,她和他成为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花朵到了春天会开、果实到了秋天会落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在她苦盼了十几年,幻想了几百次之后,当多尔衮终于第一次和她肌肤相亲时,她几乎不曾哭出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久久都不愿意分开,她好像从那天起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女人,自己的身子是这样美好,人间的男女之欢是这样美妙的享受。她盼望着,盼望着一次又一次的幽会,每一次见面都仿佛穿越枪林弹雨,每一次**都似乎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他们随时都会死,可是她顾不得。她要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爱一次,再爱一次,哪怕死也愿意。

    事情到底还是泄露了,皇太极发现了他们的隐情,死期来了。可是她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他死。于是,她选择第三个人替他们死,选那个插在他们之间的人去死,那就是皇太极。她毒杀了自己的丈夫、当朝皇上、大清开国帝王皇太极,以此换得儿子福临的继位、情人多尔衮的摄政,她值得!她不愧是天地间敢作敢为的第一女英豪!

    倘若不是她及时献与皇太极的一碗参汤,就不会有她与多尔衮的今天。多尔衮最终成为她的丈夫,与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往来,是上天给她的赏赐,是她豁出性命赢来的报偿。她们相爱半生,私通经年,却直到前年才终成眷属,已经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耗掷了太久的青春,燃烧了太炽的激情。然而,快乐太短暂了,短暂得还来不及充分地享受,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大玉儿太不甘心!

    长平公主,就是结束大玉儿短暂幸福婚姻的那只罪恶之手。她以她的独臂操纵了大清的命运,翻云覆雨,颠倒乾坤,让大玉儿的爱之梦在瞬间化为泡影。最可恶的是,她让她看到,即使这场关于爱情的梦也是一场泡影,多尔衮,终究是不忠!

    她告诉大玉儿,她已经给多尔衮施了毒,但是如果现在施救,也还来得及;她让大玉儿自己选择让多尔衮生还是死;她说这是她对大玉儿犯下的罪,所以她决定用命来偿还;她还说这也是她给大玉儿的礼物,请她完成她一个心愿;她说要和大玉儿打一个赌,如果她能把女儿送进皇宫并且诞下皇子,就要大玉儿答应立他为皇储,否则便是和老天爷做对。她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计划得很周详,然后用生命来做一个必输之赌,同时搭上了大玉儿一生的幸福。

    而大玉儿,竟然除了就范,别无选择!

    身为大清太后,荣尊后宫,至高无上,这普天下有什么事是她不可以做主,有什么人是她不可以决策的?她曾经令大明良将洪承畴为她变节,让大清太宗皇太极为她丧命,更叫一代豪杰多尔衮为了她一而再地让出皇位。只要她想提拔谁,谁就马上鸡犬升天;想处治谁,谁就别想多活一天。可是,她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年华,留不住恩爱岁月,留不住多尔衮的心,甚至留不住一个妻子的身份。

    枉为女人,她一生中从没有平静安详地过过一天。以垂髫幼龄嫁与皇太极为妃,生活在莺妒燕醋的胭脂阵中,在爱慕之先已经懂得了嫉妒,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情感却时时都在害怕失去,生活的主题就是争宠,婚姻的意义只为家族,大玉儿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女人。多尔衮是她选的,也是历史和政治逼她选的,但是这一次选择毕竟是心甘情愿、梦寐以求的,因为他是她的至爱,惟一的发自肺腑并愿意付诸一生的挚爱。而今,却又要逼着她选择亲自结束这相亲相爱,这相依相偎,这长相厮守的美梦。这何其残忍?

    是多尔衮逼她,是长平逼她,是朝鲜国逼她,是儿子的帝位逼她,是大清帝国的江山社稷在逼她!

    天意如此,大玉儿何辜?

    那天从雨花阁回来,大玉儿也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在慈宁宫暖阁里避不见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到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感情一层层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样,就好像春蚕吐丝一样,眼泪就是她的潮水,眼泪就是她的茧丝,温亮而稠浓,带走了她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

    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诊救。她被迫放弃的,因为他先背叛了她。

    然而,她却不能不伤心,不能不愤怒,不能不为了自己的选择而仇恨自己。

    她一生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比那一夜更多。如果孟姜女的眼泪可以哭倒长城,那么她大玉儿的眼泪,可以哭得整个紫禁城昏天暗地,哭得大清的江山天翻地覆,她以这眼泪来哀痛至爱情人多尔衮的命不久长,她以这眼泪来哭祭自己并不纯粹的爱情,她以这眼泪来哭出儿子福临亲政的新气象。

    仿佛雨过天晴,大哭之后,必然是大喜若狂——福临亲政了,美梦成真了,只可惜,梦已成真梦已残。大玉儿身体里有关情感的那部分,已经永远随着那一场大哭,离去了。

    她哭的时候,多尔衮还活着,她是惟一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已经提前哭过他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所以,到了多尔衮死的那天,她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剩下的只够保持眼睛湿润。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大玉儿痛哭流涕。

    再也没有任命人或事可以打得倒难得住太后大玉儿。

    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让太后大玉儿为之心存慈念举棋不定。

    大玉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普通女人,而是一尊手握天下权柄的女神。

    整个冬天建宁都在生病。自从那次被乌鸦袭击受了惊,她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便淘气异常,惹事生非,花招百出地和乌鸦以及别的格格们做对;坏的时候便昏昏沉沉,发烧呕吐,甚至诞语不断。

    于是人们都说是中了邪,又有说是丢了魂,还有说是紫禁城里阴气重,近日连连办丧事,格格八字太轻压不住,胡嬷嬷联想起那日格格从建福花园回来便哭闹不停,则认定是冲撞了花妖,嚷着要到花园里化纸钱送神去。

    然而建宁自己心里却明白,她丢的不是魂,而是生命中至为宝贵的东西——友情和信任。

    顺治弄丢了神秘的汉人小姑娘,吴应熊弄丢了冷艳梅花般的明红颜,崇祯皇帝弄丢了紫禁城的金銮宝座,吴三桂弄丢了良心和忠义之名,长平公主弄丢了大顺王李自成,庄妃太后弄丢了第二任丈夫多尔衮,而大清十四格格建宁,则弄丢了她的亲密玩伴香浮小公主。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失落——第一次是她的母亲绮蕾。绮蕾的死叫她知道了生命的无常,使她的童年过早地结束,笑容过早地冻结。然而那时候她毕竟还太小了,还不懂事,对于命运的起伏只会接受不懂抗拒,因此情感也就不会太过激烈;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虽然弄丢的只是一个朋友,却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在意、觉得珍惜的。香浮的友情是建宁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是她主动的选择,是她在长久的寂寞孤单后找到了香浮作为自己的好朋友,她以为她们的友谊可以天长地久随心所欲,然而,她却在一转身的疏忽中便把她弄丢了。

    她不过是在东五所里被乌鸦囚禁了几日,香浮便患了该死的天花香消玉殒了——建宁认定香浮是死了,患了天花又怎么还能活呢?她把这笔账记在乌鸦身上,是乌鸦害了她,使她得病,使她被软禁,使她没有时间来探望香浮,从而永远地失去了香浮。建宁相信,如果自己在,香浮是不会得病,不会出宫,也不会死的。即使得了病,自己也会请皇帝哥哥为她召太医,而不必让她出宫等死。

    香浮的死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是乌鸦的迫害,是宫里所有和自己过不去的势力共同设计好的一个圈套,他们这样做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对付自己,欺负自己,伤害自己。可是,她却逃不开这些陷阱,这些天罗地网。

    乌鸦飞在天上,它们的位置比自己高,眼界比自己宽,它们无所不知,赶尽杀绝,逼得自己穷途末路;格格们生活在自己周围,她们拉帮结伙,比自己人多势大,比自己耳目众多,可以齐心协力地对自己形成密不通风的包围合击之势,设计陷害;太后娘娘更是高高在上,她轻轻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发落到东五所来,去不到建宁花园,见不到小公主香浮,从而使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她。

    建宁在没完没了的噩梦里听到无休无止的乌鸦叫声,而在那些叫声里,有无数穿白衣的女子从宫殿的各个角落里走出来,就像昆剧里的旦角那样,舞着长长的水袖,拖着长长的裙摆,且歌且舞,摇曳生姿。

    她们说她们都是这宫殿的旧主人,却被乌鸦抢占了位置,是被乌鸦驱赶得无路可逃的亡灵——偌大的紫禁城就好比巨型坟墓,住满了前朝的亡魂。她们生前都曾经美丽多情,却死得异常惨烈,而因为乌鸦的侵扰,她们即使死后也不能得到安宁。那些丑陋的乌鸦,那以腐尸为食物的扁毛畜牲,是飞行在阴阳两界间的灵媒,它们欺善怕恶,助纣为虐,让她们的亡灵居无定所,飘泊不安。

    建宁在梦里艰难地辨认着她们的面目,居然都依稀仿佛,似曾相识——

    那面容凄楚、眼神黯淡的是明英宗的钱皇后,她哭哭啼啼地说:土木堡之变使得明朝五十万大军尽被瓦剌兵击溃,英宗自己也被俘为质。她每日里以泪洗面,寝食俱废,没日没夜地跪在地上为皇上祈福。一年后英宗无恙归来,她却已双目失明,一条腿也由于长久的跪地而残废。然而即使是这样,由于她身后无子,英宗死后,周贵妃之子明宪宗即位,奉母为后,竟不许她与英宗合葬,后来虽经大臣们跪地求情而勉强答应,却仍让内臣在陵寝中做了手脚——将通往她陵寝的隧道在距英宗玄堂数丈的地方堵死,使两人的亡魂不得在地下相遇。她的魂灵在地下游荡徘徊,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只有回到这紫禁城里寻寻觅觅,却又被乌鸦翅膀搅起的阴风所打扰

    那些手里捧着甘露瓶、碧玉簪、九孔香炉、五色龟、甚至绳索成群结队走来的是明世宗的后妃们,她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争着讲述那场著名的妃子起义:明世宗渴求长生之道,命宫女每天在御花园采集甘露供他饮用,并由他最宠爱的曹端妃监管。宫女们每天黎明即起,左手持玉杯,右手拿玉簪,穿行林间做采露使,风清月冷,露湿衣衫,凄惨不堪言。曹端妃因与那个曾经发明紫檀香饼而获宠的王宁嫔是对头,几次以采露不利为由大加鞭笞,令她生不如死。嘉靖二十一年,御苑池死了只五色龟,负责看管的嫔妃杨金英、邢翠莲自知必死,求计于王宁嫔。三人遂决意杀死皇上以自保,并联合了另外两位采露使张金莲、王秀兰,在清晨潜入端妃寝宫,欲合力将皇上勒死,不料情急中竟把绳子打了死结,勒之不死,反惊动了方皇后。失事后,方皇后追究弑逆主谋,牵连嫔妃二十余人,因为王宁嫔一口咬定曹端妃知情不报,端妃遂也无辜被牵。世宗病愈后,重新调查此案,知端妃冤死,十分思念,迁怒于皇后。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方皇后所居坤宁宫失火,世宗站在万寿宫前欣赏火景,竟不许救,眼睁睁看着方皇后与宫女被活活烧死,酿成明宫的一大疑案。如今这疑云惨雾仍然笼罩着紫禁城,方皇后、王宁嫔、曹端妃,以及无辜惨死的数十嫔妃宫女恩怨纠缠,是非难辨,就算再过几朝几代也恨意难消,然而此时却因为乌鸦的迫害而使她们难得地走在一起,来到建宁的梦中,向她控诉乌鸦的罪恶

    人数最众的那一队是永乐帝的妃子们,生性多疑的永乐在一次后宫之乱里杀了两千多名妃嫔,侥幸逃脱的几个也都被遗命殉葬。走在那些妃子最前列的是来自朝鲜的贤妃权氏,她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凄凉的宫词:

    忽闻天外玉笛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歌声哀婉清澈,若断若续。殉葬的队伍好长,如龙行见首不见尾,这些人中包括明太祖陪葬孝陵的四十六妃,明成祖陪葬长陵的十六妃,还有明宣宗陪葬景陵的数百妃嫔,其中那个叫郭爱的妃子才貌双全,入宫才二十多天,就也被送进了举行殉葬礼的殿堂,像待宰羔羊那样把头颈伸进绳套里,由宦官撤去踮脚的木床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后妃儿女们更是死得惨烈难言,身先士卒从容就死的周皇后、自缢不遂又被崇祯一剑砍死的袁贵妃、还有年纪尚幼的长平之妹昭仁公主,以及那些在大顺军闯后之前仓皇投井的妃子们,她们湿漉漉,血淋淋,哭泣着,歌舞着,诉说着,婉求着

    她们说紫禁城本是大明的宫殿,由先祖一砖一瓦建成,数次经历大火而屹立不倒,如今却沦为异族的住处,更被操控于乌鸦的翼下,让她们怎能心安?

    她们拜托建宁,求她帮助她们把乌鸦赶走,她们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和她们一样变成紫禁城的幽灵,日日夜夜被这些乌鸦欺负、骚扰。

    她们夜复一夜地哭诉啼泣,令建宁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恍恍惚惚,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常常不知道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建宁在梦里流离失所,茫然失措,轻声地哭泣,叫着:"妈妈。"

    她从没有叫过"妈妈",即使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满人是称母亲作"额娘"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在梦中喊出这个汉人的词汇,更不知道类似的梦境,她的母亲绮蕾生前也曾经做过的,后宫里到处都是类似的故事,重复的历史,角色不断变换,情节从来不改。

    每个宫殿里都发生过相似的惨剧,每个宫殿里都徘徊着不甘的亡灵,乌鸦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诉,鬼魂和活人占据着同一个空间,却穿梭在不同的时间里,无孔不入。

    建宁变得沉默寡言,对谁都不理不睬,没人时却叽叽哝哝独自说个不停,吃饭是有一顿没一顿,晨昏定省一概脱滑,绣课琴操也都拒之不理。东五所的嬷嬷们因为怜她有病,都不同她计较,只要太后不过问,她们便乐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宁宫回报一声,略好些时便不闻不问了。

    哲哲太后在寿康宫薨了,建宁只"嗯"一声,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个幌子;长平公主在雨花阁猝死,建宁听了,仍是"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见得有多么伤心,却找出为哲哲戴孝时穿的素服来换上,说是替香浮给她娘尽孝。嬷嬷们觉得不妥,都说:"满汉有别,哪有大清格格给前明公主戴孝的礼儿,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还不赶紧脱下来呢。"建宁淡淡说:"皇帝哥哥都说是满汉一家了,长平仙姑是我的长辈,我为什么不能给她戴孝?"嬷嬷们便抿嘴儿笑道:"格格说得轻巧,"满汉一家",说起来容易,赶明儿要是给格格说个汉人婆家,难道格格会答应吗?"

    建宁虽小,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沉了脸不答。那些嬷嬷们自己取笑半天,都说这位格格脾气古怪,举止荒唐,不要同她认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见她无端穿素,未免会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摄政王于喀喇城病逝,宫中再度缟素尽哀,装饰得雪洞一般,建宁的素服也就理所当然,无人过问了。

    长平死后,顺治曾经想过要把她葬在园子里,让她永远地留在建福花园,陪着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满大臣们也不同意;于是另议葬于明室宗陵,汉大臣们却又有异议,以为长平已经生儿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况且又出家为尼,更不宜归于祖陵。换言之,长平的未婚有孕几乎是明朝廷的一个耻辱,犯不着为她劳民伤财长途奔波,不如随便葬了就罢。

    顺治无奈,只得密令吴良辅,在西郊点了一处穴,另起坟茔,秘设灵堂,将长平悄悄儿地葬了,且由吴应熊陪着,亲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筝、笛原想一起自缢殉主,被吴良辅苦劝住了,说:"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这荒郊野外,若是你们再不替她打点照料着,还有谁会记着她呢?便是清明、重阳,生辰、死祭,连个上坟扫墓的人都没有,你们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儿地拉了阿琴来告诉,"你只要在这里好好等着,小公主少不得还要回来的。若是你就这样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小公主了。他日公主回到宫里来,不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吗?何况你是先皇赐了我做对食夫妻的,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坟里去,我还没死,你怎么好丢下我先走一步呢?"

    这样子劝了几回,终于让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旧回到宫里,交给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筝和阿琴便在此结草为庐,为公主守墓。后人谓之"公主坟",却多半说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缘何离群索居,遥望京都。

    这日顺治来看建宁,说起发葬长平公主的经过,建宁心中不乐,怪他不肯带自己同去。顺治道:"你是格格,怎么好随便出宫抛头露面的。哪天我闲了,陪你去建福花园烧炷香,尽尽心意便好了。"

    建宁淡淡地道:"等你闲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周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认识建福花园的路,又不是不长脚,难道不会自己去吗?"

    自从来到东五所后,建宁与顺治的感情便疏远许多,香浮失踪后,她只觉得全世界都把她给抛弃了,如今连长平公主也弃她而去,皇帝哥哥亲了政,同自己难得一见,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总是行色匆匆斩钉截铁的,心下大没意思。赌气地想,你不带我去,难道我不会自己去么?暗暗计算着要偷偷出宫祭拜。

    就在顺治来的这天晚上,建宁梦见了长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阁里,长平宽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么恬淡,那么温和,不过她的两只臂膀却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个手指行云流水地弹奏着一支极动听的曲子,楚楚地说:"建宁,太后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和香浮相亲相爱,彼此照应。"

    建宁从没有见过公主盛装的模样,只是听人说过公主在死的时候穿着全套的凤冠霞帔,这让她觉得震惊、好奇,她一直觉得那才是长平公主的真面目,并且由衷遗憾未能见到她的遗容,难得此时却在梦里见到了,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稀奇,上前紧紧抱住长平一条胳膊说:"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长平停了弹奏,抚摸着建宁的脸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儿的,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建宁恍惚想起公主已经是死了,却也并不害怕,反而欢喜道:"原来香浮没有死。这可太好了。她既然没死,怎么不来看我?"

    长平道:"她暂时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要再过两年才会回来,回来做大清的国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帮助她啊。"

    建宁听了不懂:"大清的国母?那不就是哥哥的皇后么?可我听太后娘娘说,皇后已经定了,是位蒙古格格。"

    长平摇头道:"蒙古公主做皇后只是暂时的,紫禁城的帝王一定要有大明的血脉才能长久,香浮终会成为真正的皇后,为紫禁城诞下一位最伟大的皇帝。"

    建宁并不关心紫禁城的天下由谁做主,她只是依恋地抱着长平的胳膊问:"仙姑,你真好,肯来看我。我额娘从来都不肯来见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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