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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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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后大王不居于寝宫而居于城外扬水之畔,这大概是楚国今年最大的新闻。大婚后第一天视朝,群臣刚刚行完朝礼,诸敖之一的东野固便出列揖道:“郢都建王城,乃使大王宿于王城。大王今不宿于王城,然王城何以筑?大王不宿于正寝,今妻妾何以娶?

    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王此行,世人多诽也。一或言大王不孝,不居于寝宫,不能事父母也;二或言大王不忠,不居于正寝,只为幸二妻。不孝不忠,非明王之所为也……”

    几天前熊荆在城南小邑旁立下军幕,那时他就想到今日视朝必会被朝臣抨击,东野固第一个跳出来并不出他所料。口若悬河好一会,东野固才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辞说完,朝廷上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外面传来的鸟雀晨鸣。

    一些人左顾右盼,眉目传情,更多的朝臣都看向熊荆,看他怎么和东野固撕逼——朝堂上总有不断的争斗,大王与周礼派争斗,好过与在复郢之战中获得巨利的诸氏争斗。诸氏现在是稳坐钓鱼台,挑拨、平衡王廷与周礼派大臣们的争斗,这场争斗的焦点就是王后。

    哪边站了上风,他们就往哪边踩一脚;哪边落了下风,他们就朝那边拉一把。太傅们找了一个‘同姓不婚’的借口把王廷打了个落花流水,大王只能可怜兮兮的在城南立下幕府,不宿于宫。今日东野固如此抨击,大王要是顶不住,他们肯定会出列助言,现在还没到时候。

    “既然是积羽可沉舟,众口可铄金,东野卿,寡人要你今日起便大骂秦国必亡、秦王必薨,如何?”熊荆没有争辩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忠不孝,言辞对准了东野固的逻辑。这个逻辑如果成立,他才可能是不忠不孝,如果这个逻辑不成立,不忠不孝也就无从谈起。

    逻辑是儒家最缺少的东西,他们多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臆淫,东野固瞬间没有之前的气势,只道:“大王宿于城外,此非人子人夫之所为,臣请大王……”

    “寡人每日清晨视朝,视朝后居于正寝燕朝相待诸臣,燕朝无事,便至母后宫中请安,嘘寒问暖,体察饮食。城外距北晨宫不过二十里,骑马一刻钟可至,若母后有疾,寡人便宿于北晨宫,昼夜伺候,何以言不孝?”熊荆谑笑道。

    “敬告大王,东野敖未言大王不孝,乃惧有人言大王不孝。”一个有些没有想到的人,昭黍出来打圆场。熊荆凝神多看了他两眼,这也是个浓眉大眼的缓则。

    “若人言可畏,夷矛何用?”熊荆不屑。“天下诅咒秦人何其多,众口真铄金,赵政早已薨。”

    “然大王不宿于寝宫,王后何以产下子嗣?”屈遂又上来揖道。

    “三闾大夫是说依照楚法,为夫者必要与妻妾合床?”熊荆谑笑更甚,他的目光在屈氏、景氏、昭氏的脸上扫过。以前这三氏是王廷最可靠的依仗,如今全特么变成了缓则,一群叛徒。

    “左尹何在?”熊荆低喝。

    “臣…在。”蒙正禽的声音很不响亮。太傅、三氏与王廷相斗,和以前争立太子一样,左尹府不打算偏向谁,然而熊荆把他给叫了出来。

    “依楚法,丈夫必要与妻妾合床否?”熊荆目之,恨不得把蒙正禽拉到眼前逼视。

    “禀大王,未有此法。”蒙正禽的回答让熊荆松了口气,没想到话说完他又补充道:“然以人伦,大王当与王后、夫人合床。”

    “人伦?”熊荆心中隐隐发怒,王廷每年为资助讼人花费上千金,这些钱全特么喂狗了!“你是说,若有妻妾告丈夫不与自己合床,司败将听?”

    听是受理的意思,刑事案件公告,民事案件自告。自告的民事案件中,有些官府听,有些官府不听。妻子、旁人都可以告发通奸,以秦律必听,楚法则未必,强奸当听,两厢情愿不听;妻子告丈夫不行房合床,即便依照秦律,也不可能听。

    熊荆依法论法,蒙正禽无奈:“此乃家事,司败不听也。”

    家的外面是国,以律法治国;家的里面是宗,以宗法治家。熊氏为王,但熊氏是小宗,比如熊悍加冠后就要分封出去,下一代要改氏别宗。熊氏的宗主就是熊荆,以宗法,谁也不能命令宗主干什么。

    “哼!”熊荆不屑之意更甚。叛徒们面对的是一个无解之局,以周礼、以楚法的无解之局。如果想来硬的,郢师不是吃素的。小邑再有一个多月就可筑成,到时候郢师库存的火药全将储存于小邑,看看谁敢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熊荆挥袖,长姜念出了退朝语。

    听闻此语,站在前列的淖狡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在熊荆的惊讶中出列,“大王欲如何,臣不知也;大王之私行,臣不敢谏也。然大王不与王后合床,无有子嗣,社稷何以为继?”

    淖狡出来说话有站队的嫌疑,然而他说的话合情合理,很多朝臣心中也在想这件事,只碍于王廷弱势,故意不提罢了。

    “子嗣?呵呵,哈哈……”熊荆笑了。这几天、不,这几年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他马上要做父亲了。想到几年后一个小屁孩跟着自己后面喊父王父王,他做梦都会笑出声。

    “大司马之言有理。”东野固又来了一些精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王不合床便无有子嗣,无有子嗣我大楚便要绝祀,此不孝之大也。”

    周礼派的大臣一个比一个反应激烈,诸氏看不下去了,他们不习惯理论,习惯拔剑。巨阳之尹彭鬣大吼一声,人跳到群臣班列之前,他紧握着长剑大叫:“谁敢诅大王无后?!谁敢诅大王无后?!”

    彭鬣气势汹汹,昭黍等人不由连连撤步,手也握在了剑格上。唯有淖狡不惧,他重申道:“大王不与王后夫人合床,子嗣何来?非大王无后,乃大王不愿有后也!”

    “大王不愿有后?大谬!”项鹊站了出来,“若非你等不愿芈女公子嫁入楚宫,大王岂会宿于城外军幕?”

    “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东野固身旁的孟惠大声驳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诸氏大声嚷嚷,不得不出声。“芈女公子与大王同姓,岂能嫁入楚宫?此事传至天下,当为天下笑。”

    “我妫氏与若敖氏联姻,童子已呼我大父,何来恶不殖?”妫瑕抚须笑道,可惜此时大廷上越来越吵,他后半句话熊荆已经听不清。

    诸氏虽然不想芈玹为王后,不想芈氏得以在楚国出头,但更不想楚国变成另一个君权极重的赵国或魏国。这等于说有朝一日,复郢得到的土地又要吐出来。

    熊荆本以为自己将单独面对东野固等人的进谏(gong),所以之前准备了杀手锏,没想到杀手锏还没有亮出来,诸氏就抢先跳上来。朝廷上乱乱哄哄,诸氏高声打算以势压人,东野固昭黍等人则话长希望以理服人,结果谁也说不过谁。

    双方争吵不休熊荆乐见其成,但杀手锏总是要亮出来的。他耐心等待了一会,见争吵不但不止反而愈烈,于是挥袖朝长姜摆手。‘咚咚……’没有喊肃静都,寺人直接敲响了鼓。楚秦仍在战中,鼓声一响便有人拔剑,待见是止声肃静之鼓,这才收剑入鞘。

    “臣无礼,请大王昭示。”群臣不约而同的揖向熊荆请罪。

    “寡人无事,倒是……”熊荆忍着笑意,指向人群中有些尴尬的昃离,眯眼笑道:“那……医尹可是有要事启奏?”

    “臣确有要事启奏。”昃离尴尬归尴尬,表情还是很严肃的,说出来的话也很严肃。“昨日,芈女公子有疾,呕吐不止,臣至也,诊尺知其手少阴脉动甚。手少阴脉,心经脉也……”

    过程都是安排好的,唯一有些搞砸的地方就是昃离太专业了。熊荆想要的是他当众大喊一句:‘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没想到他当众扯起了什么手少阴脉。好在群臣不明觉厉,只有少数几个粗通医术的大臣知道手少阴脉动甚代表什么。

    “……心脉主血,女子怀子,则月血外闭不通,故手少阴脉内盛,所以动也。”昃离一通难以听懂的术语说完,还是没把熊荆想要的那句‘芈女公子有孕’说出来,气得他直想跺脚。

    昃离说完重重摸了一把汗,群臣多数错愕,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是说……”熊荆对昃离眨了眨眼睛,又给他一些暗示。

    “臣乃言芈女公子之疾乃是少阴脉动甚。”昃离确实懵了,没明白熊荆是什么意思。

    “少阴脉动甚是何意?”熊荆追问道,“寡人不解。”

    “少阴脉动甚乃因月血外闭不通……”昃离呆如木鸡。好在朝中有人懂医术,景龟从群臣中挤了出来,对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景氏复郢之战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立场与屈氏、昭氏基本相同,但他这一句话还是让熊荆很满意,对景龟多看了几眼。景龟如此一说,错愕的群臣这才明白过来,朝廷上又是‘轰’的一响,但这次轰响后迅速安静,群臣在诸敖的带领下齐齐向熊荆深揖道:“臣恭贺大王,芈女公子有孕,我大楚后继有人矣!”

    上百人齐乎声浪颇为惊人,熊荆特意看向东野固、屈遂、昭黍、淖狡等人,奈何他们都在躬身揖礼,看到面部表情。待揖礼完站直了身子,才见脸上全是凝重。

    他们完全知道‘芈女公子有孕’的重要性。芈女公子与大王是同姓,芈女公子真要产下完好无缺的王子,日后又继承王位,周礼就彻底破产了。

    武王伐纣,周公建制。姬姓以外的楚国、赵国、齐国、宋国……乃至鲁国,都有一个逐渐周化的过程。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说:‘周朝礼制借鉴于夏、商二代,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人的制度。’)

    这是身为殷人后裔孔子周化的过程,他表示自己完全遵从周制。人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只是国家的周化是一个不断反复拉锯,但在反复拉锯中又一点一点逐渐周化的过程,远比孔子那么一句‘我从周’来得惨烈悲戚。

    熊荆是想像周公一样,借鉴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删定楚礼。但在孔谦、东野固、蓝奢、屈遂、昭黍、景龟这些从周之人看来,这不是什么删定,这是重新野蛮,再度蛮夷化。即便诸氏能从中得益,在他们看来也绝不可取。

    楚国何时周化?虽然前面历经武王、庄王,真正周化还是在昭王时期——昭王将死,要令尹子西继为王,子西坚辞不受;又要子期继为王,子期也不受;最后要子闾继为王,子闾连辞五次,后担心昭王死不瞑目,假意答应。但昭王一死,便迎立越女之子公子章为王。

    继承权是文化的根,楚国之前视嫡子继承制为无物,弑君之事不断。王廷靠杀戮决出新王,朝臣、国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弑君也好、弑父也好,他们反正不愿接受一个年幼或者懦弱的人为王,他们想要一个可以领兵出征,压得住场面的强人为王。

    继承制度的彻底转变,是在昭王惠王之间。子西、子期、子闾三人都是昭王的兄长,昭王并未在幕帐后面埋伏刀斧手,他是真想把王位传给三位兄长中的一人,不然幼子即位无法逃脱被弑的命运。然而子西、子期、子闾全都恪守周礼,迎立公子章为王。至此,楚国的周化才算真正完成。

    退回去、退回到那个弑君不断、甚至弑父的黑暗时代,使文明知礼的楚人变作野蛮杀戮的野人,让和谐有序的楚国成为朝不保夕的部落,这是屈遂、昭黍、景龟等人绝不答应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楚国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