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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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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夷惘惘地抬起头,江离依然姿态闲雅地倚坐在回廊上,一腿蜷曲,方才掷出书卷的手搭在上面,无力地下垂。

    他没有看辛夷。微低着头,墨发垂下来遮盖了他的容颜,竟看不见他是如何的表情。

    “不能进去。”

    男子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噙着股陌生的寒气,辛夷心底蓦地一空。

    她忽的笑了。

    笑得烟花粲烂,眸底却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如同鬼魅。

    “看来方才公子所言,又是局势利害,又是圆尘自己的心意。却都是一通废话。虚以委蛇,虚伪做作的废话。”

    辛夷觉得自己上翘的唇角都在发抖了。可她还是笑着。

    她不想自己输得太难看。太自作多情。

    “只怕无论什么理由,公子都会挡紫卿的路。哪怕圆尘真有心救高家,公子也不会允罢。因为公子要的,就是高家覆灭。”

    辛夷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就像亲手掷出的刀,一刀刀捅入她心尖。

    “高家,必须覆灭。”江离依然没有看辛夷,微垂的头有些颓丧。

    “为什么?”

    “棋局需要。”

    “且不论公子和宛岫交情如何。但三百余人的性命,也只是公子的一步棋?”

    “是。本公子要赢了这步棋。高家必须死。”

    一股阴冷的戾气从江离身上散发出来,那是血海腥风里熏染出的气息,是无可怀疑的踩在白骨上的修罗。

    这哪里还是那清华冷峭,风姿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俨然是头沉睡在落英缤纷中的饕餮。看似姹紫嫣红,实则杀机暗埋。一不小心陷了进去,顷刻就尸骨无存。

    颜色鲜艳的蛊虫,到底比颜色平常的,更是剧毒。

    辛夷不禁打了个寒噤:“若是紫卿一定要进去找圆尘呢,公子又当如何?”

    江离没有应答。辛夷拼命咽下喉咙的酸意。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辛夷不敢再问。怕问出自己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江离更不敢开口。因为他发现自己连看她的勇气都无。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阳寸寸跃出天际,晨光将逐渐消融的白霜镀了层金。

    良久,江离忽地幽幽一句,放佛梦魇里的呓语:“在下棋公子,只能赢不能输。若有拦路者,诛。”

    一个诛字。惊心动魄。

    棋公子心里便只有一副棋。无关风月,唯有利益。人命罪孽情义千斤,都不过是输赢的赌注。

    不过是他的算计,他的手段,他的一场春秋王业。但凡拦路者,诛无赦。

    辛夷的心顿时痛得发疯。

    她不断想起那日宗祠中的风月琳琅,秋色如画,他如何彻夜守在榻边,长灯无眠,如何用那般的温柔,一声声唤卿卿。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迷了自己也或许迷了他的戏。他踏出来了,自己却被困了进去。

    做梦时有多美好,梦醒时的凉便有多蚀骨。

    醒了的人赢了棋,醒不来的人输了自己。黄粱一梦终成空,过眼云烟。

    他终归是棋公子。

    辛夷的眸色一寸寸冷下来,最终整个瞳仁都覆盖上了浸骨的凉薄,衬得她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

    “好一个棋公子。好,好,好。”辛夷似乎很是佩服的微微点头,一连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如从齿缝间迸出。

    江离并无任何反应。他就倚坐在阑干上,低垂着头,墨发如水地垂下来,看不到他是如何神情,只见得那搁在右膝上的指尖有些发白。

    辛夷蓦地拂袖而去,再无半句话,半分回头,倩影倏忽就消失在晨光里,如同眨眼间就融化的白霜。

    破旧的门吱呀声关上,院子里陷入了寂静。秋阳跃出云端,清冷的日光夹杂了早晨炊饼的白气儿。

    江离依然倚坐在阑干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言。仿佛成为了深秋的背景,檐下融化的霜一滴滴淌落,浸湿了他的发梢。

    “公子请回罢。天儿已经大亮了。云裳阁派来打扫的小厮就快到了。”

    忽地,一个温和的男声,携带着芒履踏过石板路的咯嗒,由远即近的飘来。

    “先生来了。”江离的声音很是倦怠,却是头也没抬。

    柳禛一袭白苎布大袖衣,外披银绸里子鹿裘袄,面目温和,峨冠博带,鬓角的白发挂着几滴清晨的露珠,浑然个赶着去书塾授早学的夫子。

    他负手走进江离,俯身行了一礼,点头道:“公子请回罢。若是再久待,恐怕会被那些人觉察出什么。”

    江离缓缓抬起头,往后靠在柱子上,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那些人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他们也闹不起动静。”柳禛带了两分傲然地笑了,“一切都按着公子的计划进行。李景霆用铁钵诱*引卢锦夜赴迎客斋。然后圆尘刺杀辛夷,辛栢救了辛夷,想挑起圆尘和卢家的隔阂。没想到被李景霆插了手。射杀卢锦,嫁祸圆尘。现在卢家和高家已结下死仇,正僵持不下。”

    江离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在听柳禛絮叨今日秋意又凉了一分,窗下冬梅已打朵儿,这类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这一幕落入柳禛眼中,让他眸底的敬畏更浓,脊背又不禁低了几许。

    世人只道,伏龙隐凤。说他二人占尽天下之才,一喜可兴邦,一怒可灭国。

    却不知真正可怕的,不是他伏龙,而是驭龙之人。

    柳禛兀自想得出神,却听得江离一声轻叹:“我错了么?”

    柳禛一愣,下意识应道:“公子算无遗策,计出必成,怎么会错呢?”

    似乎嫌倾洒下来的秋阳太过明媚,江离微微闭了眼,眉间浮起抹倦怠:“这步棋,我错了么?”

    柳禛以为江离在开玩笑。毕竟人心天下,黑白善恶,都不过是棋公子的玩物。

    身为对弈者,局都在指掌间,又怎会有错。

    “公子说笑了。卢高之变都在公子计划之中。最开始圆尘确实避风头,躲在了这楼里,谋划如何救高家。可待他谋划好了,公子命属下们封了此楼,他想出也出不来了。在外界看来,就是圆尘自己胆小怕事,躲了起来。”

    柳禛顿了顿,勾起抹玩味的笑:“至于什么时候放圆尘出来。等到卢家失去耐心,大开杀戒,等到圆尘的才略理智,也压不住哀愤。管它协议还是计谋,仇恨碾压一切,局势完全失控的时候。就可以打开这把囚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