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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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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十二月里某一天,大雪。她披了身昭君裘,溜到个僻静小巷,唱起了句新学的词儿——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注1)

    “唱得真好。”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严肃和郑重,还有十二月的风雪。

    她吓得像被抓住尾巴的猫儿,立马住了口,慌忙辩解:“我没有唱!你听错了!我没有学戏子!”

    然而当她转头去,看到那个少年时,她的话头却如猫儿捋顺的毛,顿时顺乎了下来。

    他坐在墙头,怀抱着柄练习的竹剑,认真地瞧着她,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大雪,俨然是仕门少年习武勤,雪中练剑方归来。

    “你怕什么?看你的打扮,也是哪家小姐罢。世人道仕门高贵戏子贱,我如今却只听你唱得好,仅仅如此罢了。”他见她吓变色的模样,冷峻的脸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乐了怀。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她就那样,在十二月的雪天,与他相遇,雪风中还回荡着她新学的唱词——

    “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注2)

    门当户对,嫡出般配。她终于如愿,在十六岁那年,嫁作他的新妇,成为长安辛氏的长房长媳。

    浅斟低唱泼茶香,胡琴咿呀素手拨,她依然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唱戏,提心吊胆地瞒着世人。

    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了一个听众。

    闺房之中,声如溅玉。他总是板着严肃而郑重的脸,静静地听她唱,然后认真地点评,末了还加上那四个字:“唱得真好”。

    和儿时一模一样。

    她唱,他听,这世间见不得光的默契,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某一天,素来喜欢刀剑的他,官拜七品校尉,在朝廷某一次的北伐突厥中,他热血沸腾地应征入伍,回来的却只有一件带血的鳞甲。

    从此,她再不唱戏。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三从四德压碎了她的骨头,伦理纲常毒哑了她的喉咙,她开始变成世间所期望的一个她:冷漠麻木,斤斤计较,在后府中热衷于争些蝇头小利。

    死水般的生活中,这是她唯一的波澜。

    她冷了自己的心,也冷了自己的余生。正如她的喉咙都快忘记了,那也曾是西皮流水如醉。

    她恨透了自己,也尝试过挣扎,每次却被伦理二字,被纲常二义,给更深地押回牢笼里,她终于放弃,活着也和死了般。

    然而辛府的大难没落,却让她看到了牢笼的门,再次唤醒了另一个“她”。

    鼓动分家,偷拿钱财,再向王家示好,从辛夷那儿保下了自己的后路。她做好了齐全的准备,哑了十年的喉咙再次蠢蠢欲动。

    旁人眼里,是善或恶。

    在她这里,却是生或死。

    ……

    雪花愈积愈多,浸入了高娥的袖边儿,顺着衣褶子一路淌了进去,肌肤相亲的寒意,冻得高娥一阵哆嗦,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她惘惘地看向街道尽头的巷子,那结着冰柱儿的墙头上,仿佛坐着个少年,怀抱柄竹剑,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白雪。

    他微微启唇,沉默无声地,说出四个字的口型:唱得真好。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十年后的他,与这般的她,再次重逢。

    高娥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宛如干涸的死水潭再次流动,瞬间迸发出鲜活的光彩。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大街之上,风雪之中。高娥旁若无人地启口,第一次在人前启口,唱起那日她唱给他听的新曲儿。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注3)

    无数百姓侧目,鄙夷指指点点。高娥却视若不见,第一次那么坦然地,唱起那日她没给他唱完的词曲儿。

    因为她眼里只瞧得他。他在那里,作为她唯一的听众,坐在墙头听她唱。

    她唱给他听。

    若儿时那般,若十年前那般,若从前闺中相处那般。

    她只是想唱给他听。

    她的嗓子有些苍老了,不似儿时那般清脆,她的腰肢也些些僵硬,再无柳腰拂拂的身段儿,然而她依然认真而卖力地唱着,他也一如地板着肃脸儿听着。

    唱得真好。

    他无声地向她笑。

    高娥举起双手向雪空,想唱完最后一句词儿,然而唇齿翕合几番,却再无声音可以发出了。

    因为滚烫的鲜血,已经从那儿流了出来。

    毒素从高娥触碰箱箧的指尖,迅速地向浑身扩散,她的脑子不太清楚了,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唯有脑海里回荡的胡琴声,还有视线所触的漫天飞雪。

    十二月,大雪。和那日一模一样。

    高娥唇角一勾,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墙头那个少年——

    “桓郎……我终于……逃出来了……”

    逃出了辛府。逃出了三纲五常。也逃出了这憎恶的自己。

    然而这句话被掐断在喉咙里。

    她向前伸的手凝固在半空。

    旋即就是一声闷响,她栽倒在雪地里,再没能起来,再没能把最后一句词唱完。

    她终究是带到了地下,结尾还是唱给他听。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注4)

    ……

    桓郎,我终于逃出来了。

    ……

    天和十一年的年关。辛府长房长媳高娥死在了王府门口。

    本来一个寒门媳妇儿的死,死了也就死了,可她偏偏是刚将杜韫之送进了王府门,于是这死就如同一股风暴,以可怖的速度席卷了长安城。

    有意修好,送人上门的人还死了。留下的杜韫之不过是还有用。这相当于是明面告诉世人,王家睚眦必报,锱铢必较,根本就没有“和好”一说。

    犯了王家的,管你怎么做,都要付出代价。

    惹了王家的,管你如何补,都要赔上命来。

    长安城的人都吓破了胆。尤其是曾和王家有小嫌隙的,哪怕是踩了王家狗的狗尾巴的,也吓得如有铡刀搁在了脖子上。

    再怎么谄媚王家也得有命留着,再怎么狐假虎威也得先活着,于是当大雪倾城那天,王家在芙蓉园为赵王办的庆功宴上,原先出席的世家只来了屈指可数的几席,一望无际的桌案都空着,王俭直接黑了脸。

    本想借着赵王诵祭文之机,将王氏荣耀送上九州巅峰的王俭,如今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一只气势逼人却是个光杆司令的笑话。

    注释

    1.2.3.4.戏文:所有俱节选自元稹《莺莺传》。其中注4“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是崔莺莺最后给张生的绝别诗。再说一遍,唐朝只有参军戏,还未出现戏曲。本文纯属需要,勿细考。